赵朔浑身湿透,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。他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,语气比平时都冷:「芷音,你去做什么?」我回视他,一字一顿道:「请、旨、和、离。」这四个字一出口,我清晰地看到赵朔的眼中滑过一丝慌乱。「芷音,此事不可儿戏。」「没有儿戏。」我沉声道。「苏芷音!」赵朔骤然发火了。...
我既想推开赵朔,告诉他不忠之人不配得到我的恋慕。
又想抱紧他,对他说我们已经拜过天地高堂,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窗外,乌云密布的夜空终于下起了暴雨。
风雨声大作,其间隐隐有小猫的呜咽声。
片刻后,我听到侍女慌乱的声音:「柳姑娘,你不能进去……」
赵朔的脸色变了。
他冲进雨里,音色冰冷:「柳闻莺,我夫人的院子,岂是你能擅入的?
「我已经说过,你我不必再见面,你不要一而再,再而三……」
赵朔说到一半,突然愣住了。
因为他看清了,倾盆暴雨中,浑身湿透的柳闻莺紧紧搂着一只小猫,用身体护住它。
「莺儿……莺儿也不想再给侯爷添麻烦了。」
她轻声道,浑身因为冷透了而打着哆嗦。
「但这只小猫跑进府了,它是侯爷送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,我怕它出事,只好厚颜无耻地求门房让我进来。
「侯爷,它大概是想你了……」柳闻莺抱着小猫,抬起头看向赵朔。
她想要站起来,把小猫送进赵朔怀里。
然而她脚步虚浮,刚起身就摔坐在地,她用尽全力再次站起身来,抱着小猫:「侯爷……」
柳闻莺摇摇欲坠,眼看一句话说不完就要朝后倒下。
赵朔终于抑制不住,他上前一步,将浑身湿透的柳闻莺一把揽进怀里。
柳闻莺虚弱地伏在赵朔怀里,抬眸望向我。
隔着雨幕,我们对视。
她的眼中有恨意,也有得意。
恨我抢了她的赵朔。
得意她又抢了回去。
雨声很大。
然而我的胸腔内,却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。
其他的念头纷纷消失,只剩下一种选择。
我抛下这对雨中相拥的苦命鸳鸯,转身径直向后门走去。
「备轿,去太后宫里。」
07.
我的轿子从后门而出,然而还未走出半里,一匹黑色骏马就从背后追上,挡在面前。
马上的人跳下来,径直来到轿子前,一把掀开帘子。
一道闪电划过夜空,照亮了他的脸——
赵朔浑身湿透,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。
他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,语气比平时都冷:「芷音,你去做什么?」
我回视他,一字一顿道:「请、旨、和、离。」
这四个字一出口,我清晰地看到赵朔的眼中滑过一丝慌乱。
「芷音,此事不可儿戏。」
「没有儿戏。」我沉声道。
「苏芷音!」赵朔骤然发火了。
「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,一生一世都是,和离这种话,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第二次。」
他对着轿夫吼道:「回府!」
轿夫愣了愣,一时间没动。
「夫人闹脾气,你们也跟着闹吗?」赵朔扬起马鞭,甩在轿夫身上,「回府!」
轿夫到底还是怕他,扭转了方向。
心头的绝望仿佛要溢出来,我推开赵朔,要从轿子上跳下去。
他一把拽住我,将我拉回到怀里,我想挣扎,却被他死死地禁锢住。
冰冷的、带着雨水气息的吻落到我唇上,封住了我的叫喊。
我推不开他,只能用牙狠狠咬上去,血腥味弥漫开来,然而赵朔竟然不躲,半晌,他松开了我,擦了擦下巴上的血。
「没事,芷音。」他的声音低沉温柔,「我知道你生气。
「怎么罚我都可以,罚完了,跟我回去。」
我被赵朔强行带回了府。
他把我从轿子上扛下来,雨夜淹没了我的叫喊,我被一路带着穿过院子。
那院子里本来遍植花草,我刚嫁进来时,赵朔知道我喜欢花,于是亲手一株株栽种。
然而暴雨之中,所有的花朵都从茎头跌落,只留一地残破的深红。
我被赵朔扛进卧房的大床上,他想要吻我,我直接砸碎了床头的青瓷花瓶。
瓷片被我捏在手里,对准他,因为捏得太用力,我的手被割破了,暗红色的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流下来,看上去触目惊心。
「别过来。」我哑着嗓子道。
赵朔仍想上前:「芷音……」
他不怕。
于是我将瓷片横到自己颈前:「再上前一步,我真做得出。」
赵朔的脚步停住了。
他后退一步:「你别伤了自己,我们明日再谈。」
「芷音。」赵朔离开房间时,低低地唤我的名字,「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——这是新婚那日我的誓词,我绝不会违背它。」
也许是我看错了,赵朔的眼中竟有依稀的泪意。
可我累了,不想深究。
「滚。」
赵朔离开了。
我一个人被留在房中,最后握着瓷片,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醒来时,割破的手已经被包扎好,房间里所有的尖锐器物全被收了起来。
门外依稀晃动着人影,是赵朔的家将,他们将整个卧房围了起来。
我支起身子,立刻觉得头痛欲裂,浑身像灌了铅水,整个人又倒回了床上。
外面的丫鬟听到了动静,连忙进来。
「夫人昨夜淋了雨,病了。」她的手中那这药碗,「侯爷已经叫郎中来看过了,亲自盯着奴婢熬了药,又叮嘱了奴婢好多照顾夫人的细节。
「侯爷真是爱极了夫人。」
我看着丫鬟的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,只觉得疲惫。
「玉书呢?」我推开丫鬟送到我唇边的药,「还有玉画和玉琴,叫她们来服侍我。」
这些从江南跟着我陪嫁过来的姑娘,是我在这侯府中真正的自己人,然而此时她们都不在,侍奉我的是赵朔身边的丫鬟。
丫鬟微微一滞,不知如何作答间,赵朔走了进来。
「她们都被安置得很好。」
心头郁气翻涌,我咬紧嘴唇:「赵朔,她们也都被你软禁起来了,是不是?」
赵朔没有回答我,他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。
丫鬟识趣地离开,屋中只剩下我们两个。
「我没有苛待她们,只是不让她们出院子罢了。」赵朔舀动着碗里的药汁,「我怕她们去太后宫里胡说八道,搅动是非。」
我几乎快要气笑了。
「赵朔,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关着我么?」
「当然不是。」赵朔试了试药的温度,大约是觉得烫,于是吹了吹,「芷音,等你不生我气了,我们就还像从前那样。
「现在我没办法让你出去,我怕你离开我。」
他吹凉了药,送到我唇边。
我冷冷地凝视他。
他瞧着我,无奈地笑了笑:「听话。」
「乖乖把药喝了,甜汤我都备好了。」
果然,在他的手边,还放着一碗银耳莲子汤。
我刚嫁来京城时,因水土不服病过一场,那时候赵朔也是亲自喂我吃药,我怕苦,他就每次都叫人提前煮好甜汤,哄我先吃苦,再吃甜。
他不明白,有些苦,是无法用甜来终结的。
我拿起那碗银耳汤,直接扣在了赵朔身上。
黏糊的汤汁流下去,他那身云白的长袍顿时变得脏污不堪。
赵朔垂下眼帘,睫毛抖动,像是在压抑着怒气。
他出身高贵,几乎从来没有人对他无礼过。
这或许也是他年少时轻狂到无法无天,能为一个歌姬闹得满城风雨的原因。
「赵朔,求你了,别再和我互相折磨了。」我头疼得几乎要裂开,每个字都耗尽全部的力气,「娶柳闻莺的确要承受流言蜚语,然而除了流言蜚语,谁又能真的把你永乐侯怎么样?
「更何况,你也不是怕流言蜚语的人。
「当初娶我,不过是为了老夫人,现如今老夫人已经驾鹤西去,你也尽了孝道,何必还要留我在这府里?」
我等着赵朔冲我发火。
然而他没有,片刻后,他拿起绢子,擦了擦自己胸口的脏污。
「娶你,是因为苏芷音是我想要相守一生的人,不是为了我母亲。」
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。
我用一声嗤笑回应他。
赵朔站起身来。
我感受得到,他的耐心耗尽了。
「我知道,你在意我和柳姑娘的过往,不信我现在说的话。
「既然如此,我这就给她赎身,然后立刻为她另择婚配,她嫁人了,我们夫妻便也像从前那样生活,可好?」
不好。
我很想告诉赵朔,不好。
但我没力气了,而赵朔又什么都听不进去。
他带着千两黄金,又叫人去请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媒婆,一起去了春烟楼。
千两黄金,在楼下换了柳闻莺的自由身。
而媒婆则直接在丫鬟的陪同下上楼,去柳闻莺的闺房,把京中想要纳妾的王孙贵族,或愿意娶她为正头娘子的普通人家,都细数一遍,柳闻莺喜欢哪个,直接告诉媒婆便好。
柳闻莺安安静静地听媒婆说完,请她在门外稍等。
片刻后,媒婆听到门内一声响动,她察觉到不对,连忙推开门。
「不好啦!柳姑娘上吊啦!!」
媒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。
赵朔带人冲了上来,他一刀砍断吊绳,将柳闻莺抱了下来。
「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。」
这是柳闻莺醒转后,哭着说出的第一句话。
她一边流泪一边道:「侯爷,我知道你家夫人介意你纳妾,但她不许我嫁进侯府,难道还不允许我去死么!」
周围的人越聚越多,春烟楼的姑娘们物伤其类,见状全都哭作一团,一时间春烟楼的二层全是泣诉之声。
来春烟楼的都是京城中的公子哥,原本他们也嘲笑赵朔为了柳闻莺把家族的脸都丢尽了,但此刻红颜殉情,这份凄美惨烈让公子们也纷纷动容,不由得纷纷劝起赵朔。
「闻莺姑娘如此刚烈,欢场中有此真情,实在世所罕见。」
「赵兄,柳姑娘只是想做个妾室,并未提出什么非分之想。」
「才子佳人,也算一段救风尘的佳话,令夫人难道就不愿成全?」
「就是就是,若是柳姑娘真的因此而死,夫人恐怕还会落下悍妒的名声。」
……
就这样,我在屋檐下听雨的时候,得知了赵朔要纳妾的消息。
来送信的是玉画,我的陪嫁丫鬟,赵朔允许她来照顾我,只是我们都不能离开侯府。
「小姐,侯爷说,柳姑娘到底是一条人命,他怕柳姑娘死了,损了你的名声……」
玉画说的时候,眼眶都泛红。
我找了帕子,擦了擦她脸上的泪:「好端端的,哭什么?」
「奴婢凭什么不哭?!」
玉画抹着眼泪,结果眼泪越来越多:
「做女子真难,若是不嫁人,外人要说这姑娘没人要,于是名声不好。」
「嫁了人,夫君在外面寻花问柳,外人要说这妻子治家无能,守不住丈夫,于是名声不好。」
「若是不让丈夫寻花问柳,外人又要说这妻子悍妒,还是名声不好!」
玉画用袖子重重地擦了擦脸:「早知左右都是名声不好,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嫁人,咱们在江南采菱角赏荷花,不知道有多快活!」
我笑了笑,望着无边的雨幕。
「玉画,想不想回江南?」
「想。」
玉画哭得更凶了。
「可是小姐,我们回不去了……」
「回得去。」
我轻声又坚定地说。
「相信我,我们回得去。」
08.
晚上,赵朔来见我。
我从未见到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姿态。
「我给了她妾的名分,但不会让她进侯府,只会在外面置办的宅子里住。
「以后这府里,还是只有我们两个。」
赵朔说完,打量着我的神色。
他在等待我哭闹,如果我怨他的话,他也必须受着,毕竟出门前说要与柳闻莺彻底了断的人是他,出门后纳了个妾回来的也是他。
然而我没有。
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:「好,就按你说的办吧。」
赵朔受宠若惊地挑眉。
我淡笑着拂落他肩头蹭上的脂粉:「怎么,我依你了,你反而不高兴?」
「当然不……」他低声道,「芷音,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大度。」
「我妒忌,你不高兴,我大度,你也失落。」我笑笑,「这侯府夫人,还真是难当。」
赵朔的喉头动了动,还想说什么,我已经回身取了酒瓶酒盏。
「这是我亲手酿的,与夫君一醉。」
我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。
赵朔很惊喜。
却也有三分犹豫。
他认得这酒。
「这春水酿,不是说我们成婚三年时再开封吗。」他说,「怎么今日就开了?」
因为我们不会有成婚三年的时候了。我在心里说。
然而面上,我只是莞尔:「京城气候与江南不同,这酒再存下去口感便不佳了,不如今夜喝了。」
春水酿倒入青瓷杯中,我们相对饮下,屋檐外有雨水滴落的声音。
「酒喝完了,夫君去吧。」
我站起身来,送他。
今夜原本是柳闻莺入府的日子,她现在被安置在了外宅内,所以赵朔需要过去。
柳闻莺大概很高兴吧?从某种意义上讲,这也算是她和赵朔成婚的日子了。
赵朔站起身,他的眼中有挣扎。
「芷音,我和她喝杯酒便回府,不过夜。」
他说得坚定。
但我并没有当真。
赵朔是那种男子——他立下誓言的那一刻是真心的,并不是有意要骗你。
但他做不到誓言也是真的。
过去我总为这一点感到疲惫又痛楚。
但此刻,我并不会了。
唇边浮现出温婉的笑意,我颔首,语气恳切:「好,那我等你回来。」
他用力地拥紧我,随后恋恋不舍地松开,向府门走去。
不过是几十步的路,赵朔回头了好几次。
我一直站在原地,目送着他离去。
于是他回头时,我们遥遥对望。
就让他记住我此刻的眼神吧。